点灯

是一篇约稿,老板让我随便写点,我就放飞自己了。






严京开会,尚海也恰巧在北京且闲着无事的晚上,他会骑车去长安街接爱人回家。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少,少到屈指可数,但正因少和珍贵才显得明亮。


五十年代初长安街装上了现代化集束路灯,一排排簇新的高个儿整齐地列队。严京为此颇为自豪,即便开会到星罗棋布也在所不惜。他笑称自己的工作是在点社会主义明灯,骑在前头的尚海听见了,回头让他别贫嘴,脸上也挂着笑。

当时的路灯是温和的暖光,照得影子越发黑,随着愈行愈远而拉长。两人的眼睛里有星光也有灯光,很亮。




光止步长安街,黑暗理直气壮地占据了胡同大院。这时尚海出门跑的这一趟终于被赋予了实用意义,车把上插个方方正正的手电式车灯,可以驱散出范围刚刚够两人并肩骑行的光明。

严京曾经好奇过灯红酒绿的上海滩是否会因这份黑暗而不适,尚海初次走进严京家门时却很坦然。彼时恰好是晚上,他拎着包熟练的穿行过了黑漆漆的胡同,敲对了门。面对严京友善的好奇心他颇有点不满,并给对方普及了一下上海弄堂的宽窄程度和路灯的匮乏。



“猫都过不去。”他就着床头昏暗的灯读文件,严京被这鸠占鹊巢的行为赶到了一旁的小板凳上,拿晚报遮住脸,不知是在看报还是在眯着眼睛打瞌睡。他对此毫无怨言,听着尚海时隐时现的絮叨,不时应两声。

尚海看他困成那样儿,放下纸熄了灯,并在走向客房的途中被执着的对方劝阻。


半夜他迷迷糊糊地醒了一次,看着月光照到了两个人的身上。

在睡过去之前他想起一句没说的话,然后合眼让它坠入梦乡。

“何况以前还没人能帮我留门。”




待到他们已经在同一张床上睡了很多很多次,尚海已经知道了北京还有冬天的洞子货,夏天的荷花,秋天的鲜果和春天的杨树毛子时,家家户户已经点起了日光灯,街坊点起了红灯笼。

那是多么耀眼,多么庞大的红灯笼啊,它发出的光芒永远明亮,只有它照到的角角落落才是人间的阳关道,才是正确的方向。


严京每次出了家门看见它,总误以为是太阳。




物换星移后,变成了严京常往上海跑。他依旧骑着自行车,绿军装用腰间的皮带束起,风驰电掣地接受人们的注视,身上落了悬铃木的叶子。常开会的变成了尚海,严京陪他去,有时甚至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

故事到此本可以戛然而至,画上一个残缺的句号,后人将其从旧纸堆里捡起,抨击为时代的眼泪。但严京和尚海是什么人,前者见过紫禁城的黄昏见过倾覆王朝的最后一抹朝霞,后者在四十年后神色如常地抚摸着猫,听着身边的青年俯身汇报工作进程,容颜未改,涨了眼镜度数。

因此还是继续把故事讲下去吧。




散了会后严京推着车陪尚海走回家,听他的絮叨。他说今天可以绕道去菜场买点毛豆米炒雪里蕻,他说出门前应该关掉了炉子上烧水的火,他说上海入秋了比北京还冷,明朝带你去加两件衣服。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微微扬起头看着严京。

“你说我啰嗦,可是伊拉天天念叨同样的,自家都弄不清爽什么意思的话,做何解?”



严京踢一脚刹车,说菜场到了,回家换好衣服再说话。

他拎起菜篮大踏步走在前头,不敢让尚海看到他锁着的眉和茫然的眼。




车停在了弄堂口,回到家门前两人手里都提了菜。尚海刚想伸手去拿钥匙,严京已经从他的口袋里摸了出来并开好了门。他些许的窘迫被前来迎接的老黄猫疏解,猫绕着尚海的小腿蹭了一圈,然后坐定,冷漠地对着严京喵了一声。


严京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以向上级领导汇报工作的严肃架势应了一声。

“嗯,今天有鱼。”




烟火味很快地从狭小的厨房间飘出来了,缭绕到弄堂高处层层叠叠的晾衣杆上,在衣物上打了个转儿又飘走,再顶上是拉起的电线,把天空支解破碎。麻雀扑棱棱飞走了,猫失望地喵了一声。


尚海边吃饭,手边还放着书,扒两口泡饭就看一眼。严京看着他,想笑又笑不出来,伸出去的筷子停在半空。

开会要求背书,他戴着眼镜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背。搬走他家钢琴的时候,尚海还给师傅倒了杯凉开水。这似乎与严京心中扎根的那个有些计较的印象相悖。生长在皇城根儿下的他自己是傲的,有幸在这场闹剧间保持了一些身段,但那个矜持的上海也应该是傲的,且因为少了北京人的隐忍圆滑,理应将头仰得更高。




尚海受的冲击不能算小。

他的确是傲的,他在全国人民心中都是那个趾高气扬华灯初上的上海,有着孜孜不倦的工厂和日夜飞涨的钞票。但他也是不得不最先低头的,他的理性和对市场的追随使他逆流而行。他将继续逆流而上十余年,这些磨练终将入海,不过这已是后话。



注意到了严京的担忧,尚海若无其事地给对方夹了一筷子菜。

“今天的小黄鱼新鲜。”




他又怎么能傲得起来。

外滩的灯火流转并不能惠及整片土地,弄堂里的路灯时常是不点起来的,为了省点电费。在浩劫刚有些苗头时,他已从严京的态度中窥到了几分。尚海几次下了班都是摸着黑回家的,刚下了雨,青石板上的苔藓滑润,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弄堂两边的窗户有温暖的光。

他就是为了这些人而点灯的。


这些平凡的,庸碌的,去菜市场买菜会赶早讨价还价的人;这些冷漠的,热情的,正义感被理性包裹着的人,这些上海人。

不总是纸醉金迷的,也不都是奢华亮丽的。有那么多的人担着生活走着,为了饭碗走着,他们像水一般流淌,流淌过每个时代,坚实地汇聚成了波光粼粼的海。




“弄堂口的路灯坏了,你陪我去换个灯泡。”

严京放下了碗。


弄堂依旧很黑,猫悄没声息地跟在他们俩后面,意图袭击严京的裤腿。


待到严京爬上了梯子熟练地拧起了灯泡,尚海好像想起了什么。

“拎得清。”他的声音很低。

“嗯?”严京没听清,正欲回头,尚海赶紧为这危险的举动瞪了他一眼。

“没什么,明天换个菜篮,拎着轻一点。”




可两人身上扛着的担子只会越来越沉重。





回家的路上终于有亮光了,出门时尚海还特意没关客厅的日光灯。

由一家灯火引出万家灯火。

它们亮着,他们亮着,生机勃勃,经久不息,且愈发热烈且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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