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补充严尚陆郑的个人史,今天是尚海的重要背景。



窗帘拉着,所以房间也黑着,沉沉的灰暗的,被褥枕头,油润木雕花的床头和顶天花板的酽酽衣柜,长辫子电视机,方方正正一只小盒子,打开来就是雪花点。尚海裹着一床看不清颜色的棉被还在睡,暗色上弥漫着更暗的大片花团,遇到膝弯肩肘顿挫地打个褶子,花藏进去仿佛从来没有开过。


手机亮了,倒是智能的,格格不入地嗡嗡叫。来电显示人是严,时间是八点钟。尚海从被子里勉强探出两只手指摁掉,再攥着这块冰冷的铁东西摁到关机。一层水雾蒙在屏幕上,手又缩回去了。他昨晚睡得不安稳,有点感冒,床边堆了几小团餐巾纸。一觉醒来口鼻处潮润,他扯张纸巾,覆盖上脸时发现眼角也是湿的。


尚海渐渐地醒来,床单发薄微微起球的触感,厚重的棉絮一股蛀木的味道。他眼皮没完全睁开时看到窗帘,枕头,被褥,床尾,衣柜,电视机,每一件物事都模模糊糊,大小变形。他下意识地想叫一声,却知道厨房不再会有火光。身畔没有人,他却不觉得空。身量近一米八的男子独自睡在这张床上应该是刚好的,床也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


老房子他很久不来,每一次来都恰好是冬天,或者他冥冥间算准了冬天来。他重新打开手机,给严京回了个电话,对面没接。不是急事。


他因此得以剥开堆叠的记忆,刨花一样薄轻,每一片纹路都各有不同。尚海小心地剥,怕碎,但碎了也就由他去,没有记忆是不被时间虫啃噬过的。记忆这东西越剥越多,不好下手,从四面八方雪片般飞来。


他从被窝里蹭出来,用枕头垫着腰。套上毛衣时他想到顾的忌日是十二月七号,今年没去昆山上坟。


于是有关顾的记忆就插队先飞来了,落满他一身后在木地板上积起来。尚海找到两只散落的棉拖鞋,站在地上去开衣柜找大衣。他站在地上被缓缓膨胀起的记忆掩埋,脚踝,小腿,腰,他知道自己走出这件房间时将无法呼吸。


顾因为尿毒症走的,走前透析了半年,真正苦就苦在最后那个月,真正不能动弹。尚海每周陪三次床,他当时还没有忙起来,严京倒是破事成堆,天天把领导的狗屁要求挂在腰带上走,也无暇理他。因此那是零七年,还是零八年,尚海捡起两块碎片掸掉虫子。他已经跟顾相当的疏离,几近陌生,他几乎认不出顾的脸。她枯瘦地被管子包成一个茧,远远的,尚海极尽悲哀地坐在床边想到他永远无法有这样躺着的一天。


顾决定带他的那天不知道这一点。带了尚海之后她职工的工作也清闲下来,每月小孩的学费财金都是固定给的,她那个远方表姊顾苏还要私下多贴钱。她只知道这个小孩没爷娘,被人家家里领养,雇她来带着在上海念书。但是这个孩子永远长不大,他将永远停留在三十来岁,他将触到从未照耀进这间老屋的荣华,也将因此不敢再面对她。


这个小孩后来带着另一个孩子回来看过她,尚海抚摩着电视机柜上的玻璃板。小小的褪色的奖状,英语朗读比赛,一等,名字写的是陆嘉。陆嘉三岁爬到吊车悬臂上晃荡腿,五岁说自己要站到东方明珠塔尖,七岁上小学。他一边成长一边见证陆家嘴的成长,因此和他自己算是相处甚佳。尚海三十来年后带着这个七岁的,颇有自知之明的孩子回去看顾,努力掩饰自己过度的年轻。他算好了熬夜后的气色不佳,算好了宽大的摇粒绒棉袄和短促的相会,他手里牵着这个理论上的弟弟敲开了门。


顾说,囡囡回来了,工作不忙啊。她搬来大铁皮盒子,盛着徐福记的糖果糕点,玻璃杯浮着茶叶。陆嘉张口叫娘娘,她也应下,给孩子抓糖。尚海坐在这个他实际上的家,和他实际上唯一的亲人闲聊。组成这个三十分钟不到的古怪家庭的代价是他默认他已跟一个顾不认识的好姑娘组成家庭,默认他的儿子已经七岁并坐在他身边。他默认一切荒唐和滑稽,拙劣地为顾心中的故事添砖加瓦找理由,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打发陆嘉先跑下楼,自己独自一阶阶踱下再也不会过高的楼梯。严京的车就停在外面,是辆黑色的桑塔纳。他刚刚曾指认给顾看过,作为无需担心的好生活的证明。

他将借此遁进他真正无可选择的无尽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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