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剪梅

一、

“开会开会。”陆嘉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激光笔直捣放映仪。“业务想不想做了？奖金想不想拿了？老婆的好脸色想不想看了？尽调报告拖了倆礼拜，我看各位是想头掉。”

一众人马随着他点头三次，再紧急摇头。

“陆总爸爸行个好吧。”他手下的实习小助理挺身而出代民请命。这小子趴着办公桌摊成一滩松软的烂泥，西装外套从椅背滑掉到堪堪悬垂在地板上。“这活本身就是我们帮安靖哥那边接的，他们想跟浙江省对接新能源，我们帮跑了现场约了老总…”他自知失言，拿起保温杯堵了自己的嘴。

剩下几个年轻人没说话，光顾着靠视线努力感化陆嘉。奔四群众倒是不太好意思跟这个过分年轻的投资总监扯皮，各自撑着桌面眼观鼻鼻观心，心里盘算着半小时后出门会不会堵车，今天该不该叫老婆去接闺女。

陆嘉瞥了眼变成黛蓝色的落地窗外，挺诚恳地笑了。他拉出皮质老板椅，把自己正对着员工们四仰八叉地栽了进去，两条长腿交叠成相当放松的姿势。

“也是，六点多了，外面已经轰轰烈烈堵上了。”他转转眼珠，“但是尚总现在还在对门开会…要不大家五分钟解决战斗，我先把他调开？”

他满意地看着倒抽一口凉气后齐刷刷坐直腰的效果，一蹬腿顺着惯性和他的座驾一起窝到了门后。

“小姚接着讲。”他摆摆手眯眼看着助理，像一只心满意足的长毛猫。“简单交代下就好，等元旦回来找天晚上，咱们去静安香格里拉团建。现金支付宝微信都别带去。”

二、

（聊天界面一）

严京：到江苏路

严京：zem

严京：怎么走，到陆家嘴还

严京：是

严京：还是直接去家

严京：不好意思，发个消息被人撞仨趟。

Luis：去我家，二号线到东昌路打个车

Luis：今天哥也在我这边开会，待会一起回

Luis：隔壁菜市场买点东西打火锅

严京：这个在哪买？

严京：#小程序#

Luis：哥昨天朋友圈转的那个？人广日月光有分店

Luis：小郑来了吗

严京：[图片]

Luis：[ok]转告他 带着宏泰资管计划的许可进我家门

严京：[grin]那他得蹲家门口了。

（聊天界面二）

Luis：待会就近去我新房吧

Luis：我不打卡了 先跑 买几个菜

Luis：吃啥

哥：开会

哥：好的，都行

（聊天界面三）

小郑同学：…

小郑同学：带来了

小郑同学：你能假装忘掉严哥刚刚的偷拍吗

小郑同学：[兔子哭哭]

Luis：[grin]

三、

地铁的打光向来惨不忍睹，照得人脸暗沉且油腻反光。但始终有人能逃脱恶魔滤镜的影响。照片对焦的短发青年一脸严肃地盯着手机屏幕，西装衬衫，领带倒是解了，猜测卷起来塞进了身侧的公文包。他着装如普通白领，神态如普通社畜，还有个拍照手抖的大哥。

所幸一米八五的身高让他不至于被淹没在人群中，稍卷起的袖管下可以瞥见肌肉线条。虽然端正的眉目不至于惊艳到一眼万年，但他一眼万年看上的对象自带滤镜，可以跟晚七点的东方明珠霓虹灯比闪。

他头发长了，陆嘉想，看起来软和了很多。长毛猫的眼睛眯成了柴郡猫。

柴郡猫点开朋友圈刷了两下，在一众集赞自拍晒娃中准确地戳中了特关，看见一张高糊截图。

【中金所上半年做的10个金融行情预测】

他瞬间垮下脸来，一脸严肃地点了个赞。

尚海如同每个家长开放日见到自家孩子上课开小差的父亲一样，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掌心抵着玻璃门。

陆嘉没选好角度，消极怠工时误将后背对着敌人的炮火，他忘了会议室磨砂玻璃门的上端是透明玻璃窗。

一位对接完千万级业务的兄长，劳累，腰椎盘突出，伫立在写字楼如三伏天般温暖的暖气出风口，就为了手足情深看一眼自己难得加班的弟弟，顺带饶了五分钟他对象。

不是，尚海烦躁地扯着高领毛衣的领口。糊成这样还能盯着看？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门，力道不算重。陆嘉软着的腰瞬间弹了起来，紧接着是手机揣右边兜挺胸抬头站起原地立正。

“散会！”

在他定心神收拾公文包时，尚海倚着门框向鱼贯而出的群众微笑。

四、

（聊天界面一）

Luis：。

Luis：刚才哥偷窥我，他差点发现了

Luis：你们到哪了

严京：小区楼下。

严京：几号楼？

严京：东西都买好了。

Luis：11号，小郑有钥匙和门禁卡

Luis：进门小心猫

（聊天界面二）

小郑同学：你跟哥说什么了

小郑同学：他进小区一路盯着我看 笑得跟抽抽了似的

小郑同学：还是尚海跟他说什么了

小郑同学：今天大盘也没看涨啊

小郑同学：[疑问疑问疑问]

Luis：没事，他脸冻僵了可能

Luis：这个满头问号的浣熊挺可爱的

Luis：你进门之后记得把金茂抱卧室里

Luis：不然它跟严京互相祸害完我房顶没了。。。尚海还要连着我俩一块骂

小郑同学：已

小郑同学：我后天见客户 领带忘记带了

Luis：自己在衣柜找，花色都跟你的一样

小郑同学：[浣熊撒花]

五、

虽然从公司回家满打满算也就两公里，附赠七个红灯，欢乐晚高峰播报的拥堵状况十分不欢乐，但陆嘉对自己早上耍帅穿的薄风衣十分没有自信，至于“跟哥在雪天一路走回家并面对严京”一事就更没有勇气面对了。

发动不到五分钟，车窗上迅速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雾。路果不其然堵得严严实实，密而透寒风，小轿车像一窝蜂蜜小圆面包老老实实黏成一团，上敷雪白糖霜。

陆嘉闲着也是闲着，宝马宽敞的车窗被他画得颇具个性，计龇牙咧嘴的火柴人一，形似爆炸物的猫一，细长火柴人二，戴眼镜的火柴人一。

尚海蜷在后座车窗边，想打瞌睡又精神得不行。年末最后一桩金融改革合作终于敲定，明年开年有三个月的赋闲时间拿来搞民生政策，教改之前给谁去盯了来着…？在下次双边贸易会谈前..几月？七月？外高桥还好，虹桥…

心中百般公务交战不到五分钟，他毅然拿起了手机。

今年雪倒是下了两次。他想，北京一次都没有。往年连着元旦一起请的年假顺带也没请。

驾驶座上那个高瘦的侧影还在孜孜不倦地折腾车窗，连绵的路灯扫进来，勾勒出一个长发，清俊，举动幼稚的成年男子。

三分之一个甲子，一年零一天他就三十岁了。尚海有点发愣。陆嘉的少年时代对他而言总像掠影，瓦片在湖面轻点几下打了水漂，他只能努力把那个工地上满场乱跑的小孩和独挡风暴和荣光的青年匹配。

微信响了。

严京：亲爱的你能多关心下青年同志的思想健康吗？

严京：刚才郑建航当着我面掏出来陆嘉家钥匙。

严京：当着我面！

严京：天子眼下他们还有没有点王法了？

尚海SH：都奔三了

尚海SH：随他们去

尚海SH：等下

严京：[图片，对焦内含餐桌及铺满餐桌的菜，画面左方半个高糊人影试图捕捉灰色不明团块状物体]

沉浸在感伤超过三分钟有害身心，感伤完立刻对小孩目无法纪搞出来的地下行动感到惊讶和愤怒，有害孩子的身心。

尚海从西装口袋里摸出框架眼镜，由此确认他不温不火拖着长音叫了一声陆嘉名字时，对方明显地颤了下。